2.那個一年

文章作者:公子小白
發表時間:2008/12/01 16:50:58
文章分類:狗狗的傳說

  就算波頓沒走失,沒成為某些人的口腹之欲的滿足品,牠也活不到今天。已經事隔三十年,但牠就是活在我每個家人的心中,我住到台北永和後,包括此刻窩在我電腦桌旁的小黑在內,前後有三隻狗,我爸媽不論見到哪隻,只要是在無意中,脫口而出的名字總是波頓。

  知道波頓走失之後,過了約一年,我北上謀職,隔年,在永和堤防邊買了個窩,一直住到今天。當時我在某公司上班,我的工作,常要忙到半夜才回家。

  有個星期六,與女友約好到我的窩碰面。傍晚七八點時匆匆趕完工作,騎著機車,回到了福和橋下的堤防時,看見一隻神色倉惶的狗,就在隄防下徘徊,長相與波頓幾乎是同個模子印出來,全身黑亮皮毛,胸口也是如圍著一條棕色的三角巾,雙眼上方兩撮棕色的眉點,只是尚未完全成長,二十公斤左右,還未滿一歲吧。

  我看牠仔細分辨來往路人那種眼光與表情,一定是被人遺棄的;回到家,我跟女友說,有一隻人家不要的小狗,在橋下那兒,要不要帶回來養?

  那時我女友還不知道波頓這兩個字對我有什麼特殊意義,但她說好。我下樓去,沿著隄防走,遠遠地,那隻狗就朝我奔來,到我面前,搖著尾巴坐下,兩眼盯著我,似乎在問我,有沒有看到牠的主人;我搖搖頭,蹲下去,很正式地問牠,你願意跟我回家嗎?

  然後,我也不叫牠,站起身直接掉頭往回走,牠就跟著我回家了。幫牠洗過澡,用吹風機吹乾牠的皮毛,再找些食物餵飽牠。想都不用想,牠的名字就叫波頓了。

  女友對這個名字很好奇,我把波頓這名字的來龍去脈大致說明了一下。後來,一直到今天,女友成為我的妻子多年,還常問我老波頓的事蹟;真實經歷了三十年時光魔手的雕琢,很多面貌就成了傳說。

  小波頓剛來到,總要給牠一些為狗之道的行事準則,在我心中,要像老波頓這樣的狗才是狗,小波頓只好忍著自己的性子,努力做一個波頓。

  但每隻狗都有自己的性情與行事風格,強迫不得。小波頓的個性安靜沉穩,一副紳士的樣子,彬彬有禮,不惹禍,不狗拿耗子,不耍花招。那段時間,爸媽北上來和我同住,牠每天早晨陪我爸去慢跑,陪我媽去買菜,應對進退都很得體。

  到了夏天,爸媽回南部後,每到假日,我就騎著機車,載著女友,女友又抱著已近三十公斤的小波頓,兩人一狗去山溪玩水。小波頓自己不是很愛玩水,但牠願意為我們服務。女友不會游泳,抱著救生圈,拉著小波頓的尾巴,小波頓就會拖著她四處游來游去,從不拒絕,從不怠工。牠那任勞任怨的樣子,有時候會讓我有隱隱的、莫名的感覺,好像牠欠我什麼似地。

  老波頓一生多姿多采,曾被人偷去,且已送去火車站打算運往基隆,充軍去金門前線,也是靠我媽媽那神奇的第六感才得以尋回。小波頓在城市叢林邊緣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,一如牠的性情,沒有什麼特殊的事蹟,除了三件。

  有時外出去附近的小吃店用餐,牠也會跟去,小吃店老闆對牠很好,每次都會給牠一些零食。那天我和女友又帶牠去小吃店,一面吃午飯,一面和老闆閒聊,到了快吃飽時,三個人才注意到小波頓已無聲無息地消失很久了。

  老闆忽然想到什麼,驚叫一聲,衝進店後的另一房間,同時,小波頓也從那房間飛快地溜出,與老闆擦身而過,嘴巴裡還拼命吞嚥著幾顆大貢丸;老闆剛買回一批熱騰騰的貢丸,晾在那房間裡等涼了要放進冰箱。被小波頓消耗掉多少實在不好估計,三十公斤的狗真要發狠地吃,三五斤只算開胃而已。老闆說,大約一兩斤吧;然而他卻又不接受賠償,就這樣讓小波頓免費大享一次口福。

  比起老波頓,這種小場面很微不足道了;老波頓在鄉下老家,曾經從菜市場叼著一副豬肝,踏著輕快的腳步往家裡跑,後頭一個拿著屠刀的豬肉販一路狂追不捨。

  另一椿是,小波頓常跟我去河邊散步,在沙灘上挖洞玩耍。有次,從河邊回家,以後五六天,牠的左前腳就一跛一跛地,但牠也沒露出痛苦的神色。我以為牠只是輕微的扭傷,也沒在意。過了十多天,狀況沒改善,我和女友才仔細檢查一番,在牠的兩支腳趾與腳掌的皮膜,找到一個由下往上,貫穿腳爪的傷口。

  那時,女友在醫院服務,從醫院帶回一支用過的手術刀,也沒用麻醉劑(那是管制品),由她操刀,一個常來聊天的老友和我權充助手。開刀前,赤腳大夫和兩個無照助手商量了很久;這一刀下去,肯定非常痛,三十公斤的大狗掙扎起來,不好對付,是不是須要五花大綁呢。我說,那可怕的傷口本身已經痛了十幾天,小波頓都沒表示意見,小小一刀大概還能忍受吧。

  就這樣,我一面撫摸牠的頭,老友固定牠的左前腳,女友咬著牙,想說可以一刀就解決了事,豈知狗皮就跟豬皮一樣,不是想像中的劃一刀,而是「鋸」了五六刀,才終於切開那皮膜,取出一截寸許長尖銳的菅芒老莖。這整個過程約十分鐘,小波頓非常安靜,只是用痛苦的眼神看著我,看著我女友。我們知道牠一定很痛,但牠毫不吭聲,除了完全的信任,牠似乎也知道我們在幫牠做長痛不如短痛的事。

  小波頓雖然不狗拿耗子,但牠總是一隻狗,有狗的天生習性。河濱有很多菅芒草,大片菅芒當中,會有幾塊小小的、長著柔細小草的草皮,在大片菅芒中形成一個個空洞。牠常在那些像迷宮的空洞中穿梭,叼出一些諸如枯木或塑膠袋之類的東西來給我。

  有次,牠在那些迷官裡亂鑽時,我聽到遠遠草叢中傳來一聲女生的尖叫,半分鐘後,小波頓叼著一條像破抹布的東西衝出迷官,把那東西交給我,仔細一看,竟然是個奶罩。這種限制級的狀況,我應付不來;二話不說,丟下那奶罩,一人一狗逃之夭夭,牠逃得比我還快很多。

  有一天,一位住板橋的同鄉老友來找我開講,蹓狗時間到了,我就讓小波頓自個下樓去蹓。當時,我家前面的馬路尚未開通,隄防上也是只容機車通行的小路,我常讓牠自己出門去蹓,大約半個鐘頭牠就自己回家了。但是,那天牠下樓之後,就此一去不回。

  從小波頓跟我回家,到這一天,正好一年。我在河邊找牠,幾個月內,從中正橋到秀朗橋,來來回回走了不下百趟。半年過了,我就跟自己說,是老波頓託小波頓來還那一年的債,債已還清,兩不相欠了。

  從那時至今,快三十年了,每去河邊散步,都還會想像小波頓可能從遠處向我飛奔而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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