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不像演員的演員

文章作者:公子小白
發表時間:2010/07/01 02:10:44
文章分類:編劇記事

  演員是一種很特殊的人類,是「一項米,百樣人」之外的另一樣人。可能是宅得不諳應酬交際之道,我很少跟演員有較密切的往來。我熟識的少數幾位演員當中,KJ又是「另一樣」之外的另一種人。小甫和我討論演員人選時,我只提出大方向的標準,也就是很傳統的「生旦淨末丑」的觀念,細節方面則不予過問。小甫當下便向我推薦KJ,KJ是誰?我不認識。

  小甫說,預算很低,低到難以想像的地步,只有一般戲劇節目的三分之一。他的意思是,請不起名氣夠響亮的大咖。我知道他真正擔心的是什麼,超低製作成本,演員名氣不夠,節目穩死不活,頂多只有幾星期的苟延殘喘,之後的日子他又是目青目黃的喪家犬。

  你明知如此,幹嘛找我淌這個渾水?我故意嚇嚇小甫,快快另請高明才是頭路。這一嚇使小甫的鬥志提昇不少,十五分鐘內他就擬出兩組人選,埋頭評估預算的可行性。

  劇本都八字沒一撇,你擬什麼人選,你怎知我一個單元會用到多少演員?對喔,劇本出來才能編預算,我怎沒想到,小甫抓抓頭,用那種「我知道你有辦法」的賊眼光看我怎麼回答。

  三個星期後,劇本出了兩單元共五集,火力集中在男女兩個丑角上。我希望在這檔戲裡營造一種很不實在的感覺,擬定的角色調度策略是,生與旦演他們正經八百的超現實兩光戲,兩個丑角則演他們亂七八糟的現實生活戲,以對照出戲裡荒誕不經的世界。

  星期天下午一點的時段,沒去睡午覺的人也都昏昏沉沉的,要讓他們看戲看得有如在睡夢中,就沒有人在意演員陣容了。我把每集的演員總數控制在十個以內。

  殺青兩集、完成後製一集時,在一個下過西北雨的深夜,小甫帶著當時他極力推薦的男丑角人選KJ,爬上四樓,又爬入我親手打造的和式小書房。在窗口流入的涼涼夜風裡,儘管才初見面,KJ卻拉著小甫合演一場肉麻狗腿戲,把我誇成不世出的什麼鳥人一般。

  KJ說,好笑好笑,好笑到爆,錄影時,從頭笑到尾,每一個演員都因為笑場而被喊卡,現導笑,攝影師也笑,連副控室裡的導播和助導都笑到扒在控制台上。我知道現場有它特殊的氣氛,情緒很容易傳染開,播出時沒那種氣氛就不會有相同的效果了。但劇本內容若能使現場有良好的工作氣氛,也算好事一椿。

  小甫拿出第一單元第一集的預算表,說,太神了,比原先的預算還低一成多。這句話解碼之後的意思就是,他可以浮報一些小開銷,讓自己的荷包飽滿一點。

  KJ迫不急待要看第二單元的劇本,打字本還沒出爐,但我手上留著原稿。原以為他只是要看個大概而已,沒想到KJ這一看,看到隔天早上。他不但看,還當場演開來,一面又要討論表演方式,不但研究自己的戲,還研究對手女丑角TS的戲。

  KJ這個人,光看他外型你就想笑,臉部輪廓有點像埃及某個法老的木乃伊,體形細細高高,三十多歲的人,看他的穿插搭配,品味不低,但一定是個騷包,身上掛著不少名牌;貨真價實的,不是仿冒品。既然聊得很愉快,他實話實說,有了這些行頭,把美眉就信心十足了。

  三集的劇本只聊了一集半,東方已拉出片片千姿百態萬紫千紅的朝霞,我把躺在腳旁一面打呼一面囈語不絕的小甫搖醒,三條如夢似幻的遊魂下樓去我好友的早餐店喝豆漿。用畢早餐,KJ精神奕奕地又問我,要不要再一起去續攤。謝了謝了,我還是自愛一點好,回家修練我的龜息大法比較經濟實惠。

  棚內作業的戲劇節目,演員的壓力特別大。不同於單機作業一個鏡頭一個鏡頭拍,棚內是三機或四機同步進行,一場戲分成幾個段落就拍掉了,演員的台詞你兩行我三行,一句來一句去連接不斷,忘詞被喊卡,丟臉事小,作業時間拖太長,延棚的話,製作單位非但要多付棚費,還要多付一堆工作人員的誤餐費或宵夜。

  編劇若想刁難演員,多給幾塊豆腐干他就吃不消了。一整塊一整塊的台詞,圈內有些人習稱為豆腐干,因為印在劇本上的台詞,就像一塊塊大大的豆腐干。不必多,一塊一百個字,一場戲給他三、五塊,看他怎麼吃得下來。套一句CC的口頭禪,背死他個王八蛋。

  一塊豆腐干裡,如果有前後因果關係,有劇情脈絡可循,那編劇算是有良心的。如果都是單點亂跳,只見一波波情緒在豆腐干裡頭竄來竄去,實際上可刪可改,看起來卻又言之有物,那就會要人命了。沒有人敢亂改劇本,誰也不知道這些台詞到了下一集會起什麼作用。

  演員大多事先就拿到劇本,有足夠的時間去下功夫,現場又彩排兩三次,理論上可以一次背下幾場戲。實際上呢,現場各式各樣的狀況層出不窮,有時是表情不對,語氣不理想,或走位不順,或是笑場等。有時你沒忘詞對手卻忘詞,卡了幾次後,你忘了自己的詞,卻老是搶了對手的詞,因為他的詞你背得理所當然了。

  每一位有經驗的演員,都各有一套背詞的本領。現場看他們的表演,我都會認為,這些人只要肯花幾個星期去準備,參加大學聯考個個都能上第一志願。KJ說,他是用快照的方式背詞,就像拍照片一樣,把劇本那幾頁內容轉成圖檔,而且用過即刪除,現在的說法是,以免腦袋裡的暫存區容量不足。

  他是怎麼辦到的我不知道,但刪除暫存區的東西我有同樣的經驗。每完成一檔戲或一個單元,我都會設法把那些內容從腦袋裡釋放出來,否則,一大堆角色會在你腦袋裡活蹦亂跳,偶而,甚至會聽到他們的對談,跟神經病沒兩樣。

  我合作過的演員,多數是相當敬業的,但是,就算私底下談到劇本上的問題,也都是浮光掠影地點一下,最多的情況是調整台詞,絕少談到表演上的細節;那是導演的事,不是編劇的事。惟有KJ是例外,那天以後的十多年中,不管KJ接什麼戲,都時常拿著劇本來找我討論。他是我見過的演員中,最認真的一位,也是最不像演員的一位。

  兩、三年前,接到他的電話,他說,在台南開了一家書局。我知道他非常喜歡看書,但也犯不著因此開書店。再過了一年,又接到他的電話,說,打算把書局賣掉,去喜馬拉雅山潛心修練。修練什麼我不清楚,但一定不是我的龜息大法。

  

推薦到:
  • email
  • Add to favorites
  • RSS
  • Facebook
  • Plurk
  • Twitter
  • Google Bookmarks
  • MySpace
  • del.icio.us
  • StumbleUpon

|

1 個回應 to “最不像演員的演員”

  1. Candy says:

    喜馬拉雅山……

    KJ也太酷了

回應此篇文章

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