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這篇釣事記，非要借用某大人物常掛在嘴上的「震驚」與「沉痛」這樣的字眼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不可；但我的震驚與沉痛還是有不同的地方，最大的差別在於，事發前後我都有在現場，除了親眼目睹浩劫場面之外，也有諸多釣友們告知的第一手資料。

九月十一日早上十一點，在臉書上看到孩子分享的一張照片，上頭有兩行小字：「今天是悲傷的一天，新店溪所有的魚都死了，政府已派清潔公司意圖掩蓋消息，要拍照會被阻止，請把消息傳出去。」　

照片內容是溪岸淺灘上數十匹翻著白肚的魚，溪面上還有一大群死魚，拍得不是很清楚，看不出是什麼魚，照片的場景是我很熟悉的寶藏巖萬盛溪口下游岸邊。從照片的光影及潮水高低看來，拍照時間大約在早上八點到十點之間（淡水河口十一日的滿潮時間約是正午，福和橋一帶要延後四、五十分鐘）。

孩子雖然人在美國矽谷當台勞，仍然十分關心台灣的老爸有沒有魚可釣，「新店溪所有的魚都死了」這種事非分享給老爸知道不可。想到這一點，心裡的溫馨感油然而生，竟然覺得幸福快樂起來。

「新店溪所有的魚都死了」我怎麼可以感到高興？砌一壺味遠力厚的東方美人，坐下來好好把思緒整理一下；事情要從昨天九月十日星期三下午四點說起…

因為前三天中秋返鄉整理老家淹沒於雜草中的庭院，搞得已經滑脫的腰椎大概又位移零點幾mm，北上以後，一直龜在家裡努力做仰臥起坐，拉筋練氣，閉目養神苦練龜息大法。到了星期三這天中午，白飯配肉鬆的午餐吃過後，生理稍有起色，心理跟著略感平衡，雙手當然就不由自主癢起來了。

整理釣具、調配釣餌時，忽然外頭一陣驟雨，等到雨停，一看時鐘居然超過三點半了，趕緊撈起背包，抓了一支十二尺長節鯽手竿，下樓跨上腳踏車，前往對岸萬盛溪口的釣點。

在福和橋上奔馳時，習慣性地一面伸頭看看下方溪水潮流狀況，滿潮時的水線離水面三尺，退潮大約六、七分。奇怪，怎麼水面處處都有翻滾打轉的魚影？而且不只三、五匹，是一整群一整群的。放慢腳踏車速度，再看個仔細，流心一帶滿滿的烏魚群，靠兩岸是福壽魚群居多，全部在原地打轉，這是怎麼回事？

到了萬盛溪口左岸，停好腳踏車，往下走了幾步，看到總管老李和釣友老黃在岸邊的背影，兩人已收拾釣具準備離場；怎麼回事，才四點多就收竿了？老黃抬頭一看到是我，滿臉槓得發亮，悻悻然說，免釣了，完全不吃餌，你看，整天水面都浮著一層油，魚都浮頭了。

總管接著說，是啊，已經四、五個槓得鼻青臉腫走了，一掛人從早上十點釣到剛剛，一條魚也沒釣到，雙胞胎兄弟和竹篙頭兄剛走沒多久…

一大半的水面泛著黑亮油光，岸邊水線以上三尺舖滿許多細碎的暗黃色漂浮物，以前見過類似的情況，但沒見過這麼大面積的。天氣熱，魚浮頭的狀況常有的事，但今天的魚浮頭很不一樣。

魚會浮頭，通常是因為缺氧，最常見的是福壽魚浮頭，嘴巴半露出水面，一開一闔地吸取水面空氣，而且是懶洋洋地不太游動。但眼前十幾二十尺內看得清楚的魚（多數是烏魚，少部分是福壽），都是露出背鰭，扇動尾巴，拼命想往下鑽卻鑽不下去。依我淺薄的醫學常識猜測，這不是缺氧的症狀，比較像神經方面的症狀。

半陰半晴的天氣，有點涼風，剛下過陣雨，不太熱，正是釣魚的好時光。既來之則釣之，我說，就算是運動運動，不釣手癢得難過，兩位且陪我坐坐聊聊賞賞標吧，看人家槓比自己槓會更有樂趣。

一面傳好家私，一邊心裡暗暗盤算，看樣子魚兒是下不到底，我且釣它離底三寸試試。校校浮標，再拔掉一個五號咬鉛，單鉤單餌，半水還有五目。上一團超大餌測水深，連測三次，到標示桿出水剩一目，然後用正常大小的餌開始作釣。

幸好退潮已近乾潮，水流影響不大，浮標穩穩地站定，但這釣點西向，映著漸斜的太陽，看起來有點吃力，下了幾竿，大約十分鐘吧，浮標輕輕點個頭，上抬一目，然後很慢很慢地、像被水流推動似地橫移十公分左右，又輕輕點個半目，此時不開槍又待何時，立刻揚竿作合，上來的是一條斤級的小鯉。

總管一向對我有信心，脫口就對老黃說，你看你看，釣魚啊，未嚎哮（欺騙）的啦！老黃悶哼一聲，臉上表情露出半個幹字。幾分鐘後，又一條超過半斤的大鯽上鉤。第三條魚（也是大鯽）上岸時，老黃臉上的幹字已經冒出頭頂，大聲嚷嚷，污水已經退得差不多了啦，魚要吃餌了啦，我們釣的時候如果吃得這麼漂亮，不會釣的人馬Ａ釣得吓吓叫。

哦哦，按老黃的意思，我算是不會釣的人囉？然後又上來一匹大鯽，緊接著一匹大福，第六條是一匹五十公分的大鯉，總管下來幫忙撈魚時，老黃已經看不下去，催著總管要走人了。前後一個鐘頭釣了六匹個頭都不小的傢伙，就算在正常時候都可以拿個Ａ＋，更何況是魚群有狀況時。

總管與老黃走了後，我繼續釣到傍晚六點多，後來又得了兩匹小鯉。收竿時心頭塵埃已漸落定，雖然大群大群的魚仍然在水面掙扎游動，但吃餌還算熱烈，兩個鐘頭以來看到的現象應該只是暫時性的…

我錯了，昨天下午看到的現象不是暫時性的。

收回飄到對岸的心神，在書櫃裡找出Made in USSR的老望遠鏡，到窗口Pan一下福和橋到永福橋的溪景，穿過福和橋的橋柱可以看到萬盛溪自行車橋的一角，有些晃動的人影，看不出什麼狀況。

隨便吃個午餐，打手機給竹篙頭兄，今天星期四是他的例行釣魚日，電話裡竹兄哇哇大叫，快點來快點來，整條溪都是魚…我把較輕便的SX－40類單相機塞進背包，毫不遲疑，立刻下樓跨上腳踏車，奔往對岸萬盛溪口。

歐買尬！那也安呢？溪口岸邊與自行車橋上擠滿人群，震驚掛在每一個在場遊客的臉上，沉痛掛在每一位釣友的嘴上，手機相機按個沒停，版友們請看照片吧…

＊福和橋到永福橋之間，溪面浮滿魚屍。

＊魚屍以烏魚為最大宗，上頭較小那匹是十五公分竹篙頭幼魚。

＊永和岸福和橋下一票新北市的相關人員，環保局的，工務局的，個個束手無策。

＊幾支手撈網就想打撈數量如此龐大的魚屍？表演性質濃厚。

＊兩艘橡皮筏在這溪段晃來晃去，不知是否在採樣。

竹兄說，近中午時他經過秀朗橋，看到秀朗橋以下的溪面滿滿都是白色的漂浮物，當時還以為是那隻垃圾人亂倒垃圾入溪，沒想到都是死魚…

八十八歲的老前輩釣友說，他從景美過來，景美溪都沒事，他又騎著電動腳踏車到碧潭看看，那邊也沒事，但中安橋以下就發生大變了…暗坑仔（安坑）啦，暗坑仔「落」下來的啦…老人家的研判。

總管的太座聽說新店溪魚群大量暴斃，坐公車到中正橋關心一下，中正橋下游的溪面也是滿滿的魚屍…

下午五點，已近乾潮時間，放眼看去，福和橋上游仍然滿溪魚屍，退潮已五個鐘頭，魚屍仍未流完。根據現場所見所聞，我大略估算一下，以平均每百公尺溪面（横斷面）五百匹魚屍計，中安橋至中正橋下游約五公里長，總計魚屍二萬五千匹。魚屍以三十～四十公分的烏魚為大宗，每匹在半斤到一斤之間，保守估計總重超過一萬公斤（較可靠的消息來源說，二萬公斤，二十噸）。

我相信兒子在臉書分享的那照片上頭那兩行小字，事發沒多久時，相關人員可能不讓人拍照，後來相關人員知道場面太大，已經無法用禁止拍照來防止消息擴散；我拍照時，也有台北市工務局的官員想知道我是何方神聖。（上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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